歷史運行的軌跡,總暗含一些冥冥之中的契合,排除玄學的成分,當你沿著那些蛛絲馬跡的圖陣,小心翼翼地尋覓時,就會在某一銜接點上,突然出現一種電光石火的洞見。那些飄忽不定,隱隱約約如同游絲般的歷史纖毫,會瞬間絞合,讓你眼前豁然開朗,大放光明。
我來安江之前,有朋友告知,安江四面環山,青山秀美!整座城市,如同別致的盆景,假若早些日子到來,橘子花盛開,滿城飄香,聞之醉人,見之宜人,擁之可人。此時的安江,白花灼灼,古木森森,波光點點,沃野坦坦,好一派人居安適,萬物欣欣的景象。
我不是追花奪蜜的蜂人,更非尋花護花的使者。我來安江,是遵循內心的指向,來拜謁一位偉大的科學家,來尋覓祖先遠古的足跡。
安江雖小,但卻安頓著兩個震驚世界的靈魂。
古人道出了近鄉情怯的心緒,安江雖不是我的故鄉,但越是靠近,越有一種莫名的激動,我仿佛聞到一種泥土的芳香,聽到一種爽朗的笑聲,看到一位皮膚黝黑的漢子,快步向我們走來,他用粗糙的雙手,緊緊與我們相握。
他的手是那么有力,而我的手卻是如此的輕飄。我想起30多年前,在湖南省農科院他的家門口,也是這么一握,我瞬間便感受到了他的堅韌與力量。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袁隆平,他的親切平和隨意,給了我最樸實的感覺,他就是一個活脫脫的農民,甚至笑起來有些憨,說起來有些拙。我直視這位質樸而略顯風趣的科學家,不禁暗自思憳,平凡與偉大,有時就隔著一層紙,可遠視也可近觀,偉大出于平凡。
也許是為調節氣氛,他徑直進屋,說:我給你們拉段小提琴。隨即一段優美的樂曲回蕩在客廳,一曲終了,我們鼓掌,問,這是什么名曲?他笑瞇瞇回答,俄羅斯偉大音樂家柴可夫斯基的“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”。這時,我才感受這位農人的“高貴”。他的精神世界是如此磅礴,他的情感世界是如此豐富!
后來我在采訪雜交水稻中心黨支部書記周坤爐時,方知袁隆平不僅是農業的專家,而且是位通才,在音樂、體育、文學、外語諸多方面,均有建樹。
1998年,毛澤東文學院組織首屆全省少年寫作營,當我們與他聯系時,他欣然應允學員們來雜交水稻中心參觀,并從百忙中撥冗與孩子們見面,交談,合影……
往事并不如煙,在安江農業學校的校門口,駐足端詳略有些陳舊的拱形大門,想想袁隆平曾在此度過的37年青春年華,并成就科學家光輝一生事業,從這里起步,開始一粒種子的發現之旅。
那時的安江,的確是一個山偏水遠的地方,一位才華橫溢的青年才俊竟然要和此緣定終身,而且,從這里伏案焚膏,開始他論文的寫作,并且洋洋灑灑,從安江寫到世界。
他的論文的題目,簡單而樸實,讓天下人吃飽飯。但這又是宏偉的課題,這是一位農業科學家的初心,也是一位奮斗青年的夢想。
一粒種子,改變世界。這是撬動世界的支點,這是震撼世界的偉力!
我們徜徉于安江農校的田野校徑,只聽到鳥鳴聲聲,古木參差,惠風清爽,屋舍儼然,沅水依校,翩然北去。袁隆平當年起居寢室,往來小道,種作桑麻,擊水中流,赫然在目,觸手可及。誰曾想到,一座小小的農校,數十年后,竟可比肩世界名校,當雜交水稻遍栽環宇,造福人類之時,你不能不深有同感,山不在高,有仙則名。水不在深,有龍則靈。
這是一粒種子的神話,人們將袁隆平冠之以“當代神農”,委實不虛。不忘初心、方得始終。把論文結結實實寫在大地,這是一顆充滿仁愛之心的惠種,灑向人間都是愛,又怎能不獲得天下人衷心的擁戴?
人類最為重要的權利是生存權。從某種意義上說,人類的歷史就是生存的奮斗史。吃飽穿暖,安居樂業。這就是人類最樸素的愿望,一切離開這個基本目標空泛的理論,都是無本之木,無源之水。袁隆平的偉大,在于他的事業與人類生存緊緊相連。
漫步于安江農校,我的腦海不時涌上一個念頭,雜交水稻為什么起源于安江農校?
是偶然的機遇,還是有必然的成因。
與安江農校一墻之隔的高廟遺址的發現,幾乎可以揭曉這個歷史謎底。
1985年在安江發現的高廟遺址,震驚考古界,震驚世界。這是田野考察中一次重大的收獲,它將我國五千年文明史整整向前推進了兩千多年。它為我國南方漁獵文明向農耕文明演進提供了有力的實證。先民們7400年前在這里所生產白陶生器具,造型別致,紋飾精美,尤其是鳳鳥造型,不僅反映先民的藝術追求,而且反映了對鳳的崇拜,這是中國有史以來最早的鳳的圖騰。我甚至猜想,這是不是史前社會對飛禽的崇拜?
曾幾何時, 三星堆考古遺地的發現,精美的青銅曾經轟動世界,當我有機會親眼目睹那些造型各異的精銅器時,就贊嘆先人的智慧和創造力,它的物件不僅精美,而且碩大,尤其是那盞樹型神燈,高達上十米,盤旋有致,起合圓潤,巧奪天工,疑為神造。四川的文友告知,這是蠶蟲魚鳧國的杰作,許多鳳鳥器具的造型,栩栩如生。
李白在《蜀道難》開篇即寫道:噫吁嚱,危乎高哉!蜀道之難,難于上青天!蠶叢及魚鳧,開國何茫然!爾來四萬八千歲,不與秦塞通人煙。
四萬八千歲的說法,是詩人的夸張,三星遺址的發現,其年代只有三千多年,那是新石器的時代,與高廟時代遠遠不能相比,但從高廟成就的陶器,到三星堆的青銅,我看到了鳳鳥的演化與承襲。
如果說這是尋找某種歷史的傳承與賡續,倒不如說是尋找人類生命的遞進的奧秘。
我在高廟博物館及遺地公園細細尋覓中最感興趣的,是它所發現的稻種,這可是人類7400年前食物見證,雖然它沒有大面積的種作,但這是由漁獵文明向農耕文明轉換的初始。
在遺址公園,大堆大堆的被食吃后的螺殼,在陽光下泛著白光。安江水系豐富,是繁殖沙螺的絕佳場地,為先民的生命提供豐富的營養。作為食物鏈頂端的人類,他的進步和發展,就是不斷擴大食物的種類,由動物蛋白到植物蛋白,就是人類生存史上的飛躍,游牧漁獵還處于居無定所,而農耕,才可能成就人類的結社定居。
同樣在遺址公園,我們參觀出土的各個層級的土坑,那些簡陋的定居點的地基,清晰可見。先民的定居,已經證明步入了農耕文明的社會。
只有這時,我眼前才豁然開朗,在上下7000多年的歷史中,找到一粒種子因緣際遇,才明白它的前世今生,有一種歷史的邏輯。才明白,從哪里來,到哪里去。才明白,天降大任于斯人,必將勞其筋骨,煉其心志,成其偉業。
袁隆平的事業,隱含高廟祖先的遺愿。飽含江山社稷的憂患,深含人類命運向好的曙光。
安江一日,是心懷敬意的朝圣之路!
(梁瑞郴,中國作家協會會員,文學創作一級,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。)
來源:懷化日報
作者:梁瑞郴
編輯:蔣良梅